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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復旦大學 郝柏林:老實做學問,努力帶學生

2012-06-26 16:49   來源:未知   作者:admin    點擊:

摘要:【編者按】導師隊伍的整體水平和導師個體的綜合素質(zhì),是決定研究生培養(yǎng)質(zhì)量的關(guān)鍵要素。導師的道德學問、學術(shù)視野、科研思維乃至人格魅力,對研究生全面成長至關(guān)重要。日前,我校召開了中青年研究生導師培訓大會,會上,郝柏林院士結(jié)合自己的親身經(jīng)歷,談了

 

【編者按】導師隊伍的整體水平和導師個體的綜合素質(zhì),是決定研究生培養(yǎng)質(zhì)量的關(guān)鍵要素。導師的道德學問、學術(shù)視野、科研思維乃至人格魅力,對研究生全面成長至關(guān)重要。日前,我校召開了中青年研究生導師培訓大會,會上,郝柏林院士結(jié)合自己的親身經(jīng)歷,談了作為導師該如何“老實做學問,努力待學生”。本文即根據(jù)郝院士講話錄音整理,相信會對我們的中青年研究生導師不無啟發(fā)。
 
給我的題目是科學精神與學術(shù)規(guī)范。我想不用這個題目,因為這些事情講不好的話就是一堆空話。我跟大家的年紀差得比較多,現(xiàn)在到了關(guān)山門的階段。今年、明年研究生基本畢業(yè)了,底下的生活方式就不一樣了。今天正是一個機會來回想一下。我寫了三頁紙的提綱,但是說起來可能比較隨便。
首先,我相對于各位有局限性。我是一個沒有受過完整的正規(guī)高等教育的人,最高學歷是大學本科畢業(yè),沒有學位,白丁一個。這是我所處的時代造成的。我在大學物理系受過三年正規(guī)教育,當過兩年研究生,沒有當完,算研究生肄業(yè)。我的工作范圍是自然科學里的理論科學、數(shù)理科學的一些角落。我是不做實驗的人。雖然在過去的幾十年里,曾經(jīng)幾度做實驗,甚至做工程,但總的說是一個做理論的人、玩計算機和做數(shù)學式子的人。這樣,對于各位就有很大的局限性。我知道在座各位有人文、生物、醫(yī)學各個方面的人,所以我講的事情可能對大家?guī)в刑厥庑?。另外,我說的是個人觀點,不能保證跟教育部的現(xiàn)行政策和學校的現(xiàn)行規(guī)定完全一致。
先談教育。教育是人類社會非常特殊的現(xiàn)象,這跟其他動物區(qū)別很大。每一個時代的人類把自己在各方面學習創(chuàng)造得到的東西、認識到的東西,有些是很抽象的,傳給下一代人。一代一代人進步得非常之快。這是動物世界完全跟不上的。動物也能學會一些東西。動物行為科學有研究成果證實,一些黑猩猩群學會了其他群沒有的東西,比如在淺水的地方找那些帶根的植物,把它拔起來洗一洗再吃。這個不是所有黑猩猩都會的。有的群學會了以后慢慢傳開。但是這種事情在他們的進化階段跟人類完全沒法比擬。我們的教育活動在每個現(xiàn)代人的生活里要占幾十年,義務(wù)教育9年,到高中畢業(yè)12年,加上本科4年是16年,再來5年的碩博連讀是21年。我還沒提特殊的學科如醫(yī)學,他們的本科長,研究生階段也長。另外有一些人是畢生在教育崗位上的,在座的各位就是。我自己雖然在科學院呆了很多年,但也是教書的,中國科技大學一成立就在那里教過書。教育活動對人類非常重要,在從事教育活動里的大學、特別是國家最好的幾所大學,那真是神圣的殿堂。在現(xiàn)在的社會里頭,大多數(shù)重要的人物除了極個別的一般都經(jīng)過大學這個階段。你們看現(xiàn)在的中央領(lǐng)導哪個沒上過大學。正是因為這個緣故,大學在社會上地位非常特殊,他應(yīng)當保持一種神圣性,一種神圣的特殊性。作為大學老師,在這樣一個社會轉(zhuǎn)型期,不管你教什么、講什么,都要有自己的操守。不是社會上所有的東西都是合理的,不是。有一些話是翻譯錯了的,所謂“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”,是翻譯的錯誤。查查德文原文,精通德文的人都不易找到合適的中文詞。1950年代,張仲實翻譯成“一切存在的都是理性的”,還稍為接近原意。不是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,正是因為存在的不都是合理的,才需要有革命、有改革,需要從事教育。
教育的內(nèi)容是什么?我不知道各位想過這件事沒有。在座的各位不一定都學過教育學。我倒是學過。我在中學是學生干部,當時團中央的書記不知道犯了什么錯誤下去了,上來的書記是胡耀邦。他當時很年輕。1950年代初,他做了團中央書記。團的工作一下變得非常活躍。他提倡所有學生干部都要學點教育學、邏輯學、心理學,這樣才能做好工作。于是我們就去買書自己看。我看的是凱洛夫《教育學》。凱洛夫做過俄羅斯聯(lián)邦教育部長,從事過教育事業(yè)。他的書是1950年代國內(nèi)師范大學的標準教科書??赡芪椰F(xiàn)在講的教育學未必跟如今的教育學一致。凱洛夫《教育學》說我們教給學生的是知識、技能、熟練技巧三件事。知識不用解釋。學生還應(yīng)該有點技能,比方說,現(xiàn)在學計算機就是一種技能,即使你不是計算機專業(yè)的。還有一種東西是熟練技巧,就是你在自己的本行里做得非常熟練的東西。我是做理論物理的。我對有些研究生在黑板上講點東西的時候要拿個紙片,對著紙片往黑板上抄,心里總覺得有點不舒服。你在干這件事,你這幾年就研究這個問題,你就應(yīng)該滾瓜爛熟。遇見方程、積分,動不動就得去查書、查手冊,怎么能做出好東西來!在你做的狹窄領(lǐng)域里,你必須非常熟練,有些本事要變成你的熟練技巧。我覺得不管怎么講,現(xiàn)在這三條還是有的。但是,對于培養(yǎng)研究生而言還得多一些,接下來我會慢慢說。因為研究生是給這個社會培養(yǎng)最高層次人才的?,F(xiàn)在讀研究生的,各有各的目的。這在當前的社會是很自然的,包括現(xiàn)在許多研究生是為了解決就業(yè)困難。他不是把研究作為自己的畢生事業(yè)。這個問題有它的現(xiàn)實性。但是,我們還是希望在自己的學科方向能夠培養(yǎng)一些非常高層次的、非常有作為的人。所以對研究生應(yīng)該特別一點,他們應(yīng)該比剛才講的那三點還多做一些。
培養(yǎng)研究生與普通教育比,有一個很大的差別,即批量生產(chǎn)和手工作業(yè)。大學擴招以后,許多學校在批量地生產(chǎn)碩士和博士,這就帶來新的問題。當然,這里可能有社會的要求,不得不做的事情。但是我這里要講的還是比較帶手工性質(zhì)的。不論國內(nèi)還是國外,培養(yǎng)高層人才都帶有很強的手工作業(yè)的性質(zhì)。馬克思在《資本論》第一卷第13章講機器和大工業(yè)時說過:最早的機器是手工師傅摳出來的,一直發(fā)展到用機器生產(chǎn)機器,大工業(yè)才站到在自己的立足點上。實際上電子計算機也經(jīng)歷了這個過程。最早的電子計算機也是手工做出來的,把真空管,電阻、電容用烙鐵焊接起來?,F(xiàn)在的一個PC機、一臺筆記本計算機放在1950年代可能這個舞臺都放不下,但那都是手工做出來的。現(xiàn)在的計算機的生產(chǎn)完全由計算機在控制。芯片的布線設(shè)計,人就做不了。馬克思當年在分析機器怎么出來的時候?qū)iT講了手工業(yè)的師傅,原文是“這一類勞動者的職業(yè)帶有半藝術(shù)的性質(zhì),所以, 他們的人數(shù)的增加, 是不能急致,而只可緩圖的”。就是說,精巧的手工業(yè)師傅不可能在社會上一下出很多,只可能慢慢地培養(yǎng)。研究生教育是培養(yǎng)高層人才的,到現(xiàn)在其培養(yǎng)方式都帶有這一性質(zhì)。他們只能一個一個培養(yǎng)出來,不可能急就。至少我目前還在感受這件事,而且我懷疑將來也不可能做到批量生產(chǎn)。你可以開訓練班,批量生產(chǎn)畫匠,但是你絕對不可能用這種方式培養(yǎng)出國家級的畫家。少數(shù)名畫家是自己冒出來的,許多大畫家是老畫家?guī)С鰜淼摹O颀R白石,好多知名的畫家如婁師白、李苦禪、李可染,都在他身邊學習過。我們培養(yǎng)學生也帶有這種性質(zhì)。不過既然是手工業(yè),就非常之不拘一格,不是一刀切; 一個老師、一種行業(yè)、一種風格。所以從教育部講不能一刀切,從學校講不能一刀切,兩頭都得照顧著。我們有批量生產(chǎn)的一面,但還是希望能培養(yǎng)出不多的一些人,這些人對國家將有很大的貢獻。像復旦大學,要成為非常強的學校,必須得有這樣一批非常強的人,非常特別的人。當然也不一定完全由我們自己培養(yǎng),可以從其它地方爭取來。
研究生不是學生,是研究人員;碩士生是初級研究人員,博士生是中級研究人員。這個話不是我的,是中國科學院理論物理研究所的老所長,兩彈一星功勛獎?wù)芦@得者彭桓武講的。在理論物理研究所剛成立的時候,彭先生就強調(diào):研究生不是學生,而是研究人員。理論物理研究所是全國很少有的單位,它不設(shè)初級職稱,但是有許多研究生和博士后。如果你統(tǒng)計一下,這個研究所發(fā)表的文章,研究生和博士后是主力軍。所以我覺得,不要把研究生當作一個學生,而是把他當作一個做研究的人。
請導師們想一下,我們講大課,聽大課的學生我們基本記不住,除了個別常提問的。但是你帶過的研究生,應(yīng)該基本上都記得。當然我不知道在座有沒有這樣的人,帶的研究生非常之多,同時帶幾十個。反正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同時帶那么多學生。為了今天的演講我做了個統(tǒng)計。我的經(jīng)歷有些四不象,1963我年當助理研究員,相當于講師,當了15年,因為中間有文化大革命。1978年一下將我提拔成研究員,越過了副研究員的級別。春天提升到教授,夏天就去招學生。我們非常認真,筆試過濾了一下,然后把所有通過筆試的人都集中到河北廊坊,在那里口試面試,錄取了一批學生。所以從1978年恢復研究生制度開始帶學生,包括現(xiàn)在還在跟我工作沒有畢業(yè)的人,我加了一下總共是45個人,這就是31年來同我工作過的總?cè)藬?shù)。其中獲得碩士學位的12人,獲得博士學位的18人,沒有做完就出國的有10個人,其中至少有5人后來在國外獲得博士學位。現(xiàn)在仍然在學的有5人。這5個人中有一個不完全是我的學生。作為一種過度,我請了一位年輕的老師幫我?guī)?,這是一種雙保險。也就是說31年,一共有45個人跟我工作過,這些人的名字我都記得,至少有半數(shù)以上仍然保持著聯(lián)系,有一些還成為長期的朋友。
我的學生沒有成為我的合作者的。我自己對此有深切感受?,F(xiàn)在相當多的佼佼者都出去了。我跟美國朋友說,我是你們的預備學校的老師,我培養(yǎng)人,給他們寫推薦信送到你們那里去。這個情況現(xiàn)在有些變化,但還沒有根本改變。這個變化的程度我看要取決于大學的環(huán)境、教育和科學政策等等,不完全是待遇問題。要容得做基礎(chǔ)研究的人在這個環(huán)境里發(fā)展,你才能真正吸引人。我有時候跟前輩比,比如跟唐敖慶,他做過基金委主任,是我國量子化學的奠基人。他的弟子成為院士的可能有7、8個人。等到我們帶學生的時候,到了國家開放的時代,就像缺了口的木桶,培養(yǎng)的人冒了尖就從桶沿上流出去了。這種事情不只我們面臨著,很多國家都面臨著人才流失的問題。全球化之下沒有辦法把自己封起來,沒辦法給每一個出去的年輕人拴一根繩揪著,到時候要他回來就回來。一切都得靠吸引才行。當然,現(xiàn)在這一情況也逐步在變。
帶研究生是我們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。你同研究生一起工作3年、5年甚至8年。你跟自己的子女密切相處都沒有那么長時間?,F(xiàn)在社會生活非常豐富多彩。用年輕人的說法叫做“體現(xiàn)自己的人生價值”,選擇非常之多,不必非要選擇做研究這條道路。但是,我還要說,總有一些立志科學的年輕人,國家也需要一批愿意獻身科學研究的人。
學生來了之后,要先過一個研究關(guān)。這個“研究關(guān)”是什么呢?就是要改變心理狀態(tài),從學習狀態(tài)變成研究狀態(tài)。這個改變并不容易。一個學生想的是要學好,把試考好,做出來的答案跟標準一樣,那就很好了。但是做研究的人完全不能這樣想。老師給你劃了一個研究范圍,一個大圈,一個方向,你在這里工作。你一旦進到這個方向,就要自己找問題,想出做什么。一個研究生的博士論文,要求有創(chuàng)新之處,現(xiàn)在導師還得簽字確認有創(chuàng)新。這其實是做研究的關(guān)鍵之處。由于你的研究,整個人類增加了這么一點無窮小的新知識。作出新知識這條不容易。我們絕大多數(shù)有教授頭銜的人,都做過這樣的創(chuàng)新,否則你現(xiàn)在坐不到這里。我們絕大多數(shù)人的創(chuàng)新,是人類知識長河中的一滴水,將來會完全看不出來。包括我自己,我不相信在一兩百年以后,人們還會提到我在這幾十年做的工作。專門研究科學史的某個具體行道時,能提到一下就不錯了。只有極少數(shù)的人像愛因斯坦,以他們的名字命名的方程,人類在一千年以后還在用。這種事情也不能強求。從事民間口頭文學研究的人知道一種現(xiàn)象,就是把很多事情都算到一個人身上。維吾爾族的智慧故事集中到阿凡提身上。中國的清官事跡大都和包公相聯(lián)系??茖W史家去研究一下就會發(fā)現(xiàn)牛頓方程也好,愛因斯坦方程也好,都是代表一個時期很多人的工作,他們集其大成而已。這就回到了我開頭說的人類的教育現(xiàn)象。研究和教育,整個說來是一種社會現(xiàn)象,只是有一些人成為突出的代表。但是作為年輕人,剛進入研究領(lǐng)域的人,你得有點雄心壯志,你得想辦法創(chuàng)新,做點盡可能留得下來的工作。我自己從在理論物理研究所工作到現(xiàn)在,總是注意能夠提到我的同事、比較年輕的同事誰做了什么貢獻。我還想提一下,我們中國人有個毛病,愿意引用外國人而不引用自己的同胞。這其實是很糟糕的。中國人需要互相支持。臺灣有個《中國物理雜志》,和我們的《物理學報》原是同根生。過去有一個時期,《中國物理雜志》的引用比《物理學報》好。原因是多重的,許多臺灣學者在海外學習工作過,國際聯(lián)系比較廣,另外他們也是更為互相支持的。我們有時候就不行。可能我說得太遠了。
我想強調(diào)說的是“新”。由于你選擇了做研究,干了一輩子,留下了一點“新”。一般說來,這點“新”除了小同行以外別人都不知道。這也非常之難,所以我常講,作一個優(yōu)等學生是容易的,作一個中等的研究人員,有所貢獻是不容易的。大家回想一下自己的貢獻就會明白。所以我們要讓選擇研究道路的學生明白這件事。他要改變整個態(tài)度,他的目的不是學習新知識而是真正的創(chuàng)新,做點新結(jié)果出來。但是要想做出新結(jié)果首先要能發(fā)現(xiàn)問題,有一些問題是老師幫助你提的,有一些是你自己發(fā)現(xiàn)的,所以我們在帶學生的時候要想辦法慢慢熏陶學生。有些學生畢業(yè)了也到達不到這個境界。但是有些學生,比如我有幾個比較好的博士,他的博士論文題目就不是我提的,是在我的大圈里他們自己提出來、想到、做出來的。作為博士生,博士畢業(yè)的時候,我對好的博士生說過這樣的話:在你答辯前后的一段時間里,在你做的這個問題上,你應(yīng)當是全世界知道得最深的人,沒有別人能跟你比,你才真是個博士。我想這是比較高的要求,這種要求我們的一些同齡人是做到了的。理論物理研究所一位現(xiàn)已退休的副所長,改革開放后才出國拿了個博士,算是“范進中舉”。他的博士論文研究等離子體里的渦旋,那時國際會議就曾請他做綜述報告。我覺得對于我們的博士生,應(yīng)當提出這個要求: 當你做出博士論文的時候,你應(yīng)當是這個問題上知道得最深的人。這不是每個博士都能做到的。這要求有一點兒高。
我想起李政道先生的一段話,不是原文,而是大意。那是在1984年到1986年,李先生協(xié)助把國內(nèi)的博士后制度建立起來。建立這一制度的關(guān)鍵在于說服鄧小平。所以他好幾次見鄧小平解釋博士后制度,講什么是大學生,什么是博士,什么是博士后。他這段話的大意是:大學生學完幾門功課,做出跟標準答案一致的習題和考卷就很好了;研究生在老師建議的方向和范圍里頭,獨立做出別人,包括老師都不知道的新結(jié)果,老師請幾個同行教授審閱,大家都找不出問題來,認為結(jié)果是對的,有創(chuàng)新內(nèi)容,他就可以拿到博士學位了;博士后則要自己找到方向和題目,把新結(jié)果做出來,這才能達到真正獨立進行研究的地步。這些話當然不是絕對的,但這里三個層次還是分明的。研究生是在一定的方向——這個方向也許是老師幫他指明的,在一定的問題上找到新結(jié)果,這個新結(jié)果是連老師都不知道的。雖然不是每個學生都能做到這個程度。但這個概念、這種想法要讓學生知道。
我們做老師的應(yīng)該向研究生學習。實際上很多知識,特別是在新的方向、新的領(lǐng)域,有時候我從學生那里學到的就比學生從我這里學到的多。舉例來說,我不是計算機盲,我是很早就開始編程序的人,用過新中國的第一代計算機。我大致到1990年代初還保持一點優(yōu)勢,我的計算機程序技巧比學生們強,我可以教他們。但是這個時代過去了。現(xiàn)在這幫孩子的計算機比我強多了。這十幾年,我從學生那學到不少計算機的新知識。做科學研究不能只用Windows,而要使用Unix/Linux。昨天我還向一位研究生學到一條Unix命令的兩三種新用法。我們從學生那里學到很多知識,確實是互教互學,教學相長的關(guān)系。在你的一生中間,能夠同幾個很有才能的年輕人一起工作,我想這是一種幸遇,是一種值得回想的際遇。
我們跟學生在一起、帶學生,有一條非常重要:就是老老實實做學問,我把這話放在題目里。作為導師,你自己得干活,你自己得工作,你才能夠帶學生。這里再舉計算機的例子,現(xiàn)在的計算機非常發(fā)達,我想即使社會科學、人文科學的人也在用機器。我們當老師的一定要提防一件事,就是被自己的好學生給騙了。他也不是存心要騙你,他以為這個結(jié)果是正確的,由于你自己實踐不足,經(jīng)驗不足,查不出這個問題來,你被他“騙”了。這種事情時有發(fā)生,我還不提那些不大老實的學生?,F(xiàn)在做試驗都是軟件在處理。看到曲線里面一個點的位置不大好,就在Photoshop里把它調(diào)一調(diào),他自己一個人做的,你當老師的不知道。所以有的時候得要求學生把原始數(shù)據(jù)拿給你看,有時還要坐在一起做。我到現(xiàn)在也會常??磳W生的程序。我往往是看程序本身“文化”程度高不高。大家知道程序設(shè)計有不同的水平。首先,你的程序必須是正確的,這是最基本的。正確的程序還分不同的“文化”層次,高手寫的程序結(jié)構(gòu)化非常好,有些學生寫的程序只能勉強把結(jié)果算出來。但是如果你自己沒寫過,沒干過,你就做不了這種檢查。我給大家舉一個我經(jīng)歷的、非常小的例子。一個研究生的課題中,有一處應(yīng)當是平方收斂。我們當時用寬行打印紙把它打出來。現(xiàn)在都不打印了,只在屏幕上看。我請他把數(shù)據(jù)拿來看一下,他拿來一堆紙,很多,都是卷起來的。大家知道,如果結(jié)果收斂的話,你瞇著眼看輸出的數(shù)字,它有一個圖案。如果圖案是一條直線,那是線性收斂;如果圖案彎著,才像平方收斂。我們的方法是平方收斂,他給我圖案卻是一條直線。我說不對,這個程序一定有錯; 查了,把錯找到了。你老師要有點招數(shù),一定要有經(jīng)驗。這種例子在我的生活中間不少。我們搞水稻基因組的時候,跟我工作的兩個年輕人后來都成了復旦大學的博士生,其中一個已經(jīng)在美國了做博士后,還有一個6月7號走。那個時候他們寫程序用的語言比我高明,但是有些算法,例如所謂向前向后算法,你得知道它們的結(jié)果在什么條件下應(yīng)當?shù)韧蛘呋ハ嘧儞Q。我們給水稻基因組找基因,同時在兩個鏈上找。但是程序只在一個鏈上工作,你得判斷基因在不在這個鏈上,如在另外一個鏈上,你得換辦法倒著來算。這個程序只對一個鏈運行。把程序做完了,調(diào)試了,都對了,你還得做一件事,就是把整個DNA倒過來再做一次,結(jié)果必須完全相同,否則程序就有問題。在計算機上工作,這種完全一致的程度你得知道,有的時候就是要十位有效值都一樣,不一樣就有問題。所以這件事跟你的實踐經(jīng)驗非常相關(guān),我年輕時做過很多很多這種事。所以現(xiàn)在跟學生一起工作的時候,可以不必由我自己去寫每一行程序,但是我必須有辦法檢驗程序的正確性。我們還有另外一種辦法,就是要兩個人獨立做同樣的事,把結(jié)果對起來。最重要的東西要三個人獨立做。這個獨立要真正的獨立。這是可以看得出來的。 算法討論完了,分頭去做,每個人寫的結(jié)構(gòu)不一樣。有時侯后來的學生做的事跟前面有關(guān)系,不是用前面的程序,而是自己獨立寫一遍。有一次一個程序兩個人做的結(jié)果一樣,另一個學生做的結(jié)果絕大多數(shù)情況同前兩人一樣,就只一個細節(jié)不同。就這樣一點差別也不能放過,要去摳。結(jié)果發(fā)現(xiàn)后一個學生用的基因組版本比較新,人家原作者已經(jīng)作了修改,有幾個字母不一樣了,所以得到的結(jié)果小有不同。好,大家再用同樣的方法對同樣的數(shù)據(jù)試一遍,結(jié)果相同才放心前進。所以這類事,得非常小心。
至于學生從那里抄一段文章,事情很難辦,但是也得注意。我一再提醒學生,根據(jù)美國的版權(quán)法,一篇文章里12個字連著抄別人而不給引文,就存在剽竊嫌疑了。所以有的時候我讀學生的英文文章,如果特別順,超出這個學生的水平了,我就開始質(zhì)疑,你是從哪抄的這些東西。這還是好學生,他不是存心騙你,有的時候他積攢了很多東西,有些東西他讀了再寫,就有可能出現(xiàn)這個問題。這里有些矛盾的地方。我給同學們講《生物信息學引論》大課,講過四個學期。在我的課程里,有一節(jié)課就是講怎么提高自己的英文水平。我跟學生說,你在學外語的時候不能夠創(chuàng)新,一定要保證寫出來的字、詞、用法、你說的話都是地道的英美人用過的。但你不能整段整段抄人家的,所以你要用本子把人家常用的表達方式記下來,你自己得收集這種東西供自己用。當然你語言學到一定程度,高到一定層次,也可以自己創(chuàng)造,但這是很后來的事。英語我到現(xiàn)在還不敢創(chuàng)造,俄語我可以做一點,說出來的“妙語”人家不會笑,還會明白。但是絕對不允許你大大方方地抄。這個事情你們也得注意,在讀學生論文的時候,你得注意像不像學生自己寫的東西。
還有,我講一下現(xiàn)在有些聰明的年輕人,動手實干和坐那兒空想的反差。一些聰明學生有好多想法,我通常注意不輕易否定學生的想法,要鼓勵他把想法做到底,做出結(jié)果來,不是光空想。否則就會像曹操批評的袁紹那樣,“多謀而寡斷”,想法很多卻下不了決心去做,最后什么也做不出來。這樣的學生真有,想法非常之多,初次見面的老師對他的印象非常之好,但是幾年過去了,沒有一件事做到底。這是現(xiàn)在一部分年輕人的特點,這也是因為現(xiàn)在的社會信息渠道太多,他知道的事太多。所以你得注意盯住他把結(jié)果做出來,不要光說不練,一定要看你最后有沒有結(jié)果。
我還想說一下文章的署名問題。我曾經(jīng)想寫一篇博客,但一直沒有動筆,怕寫出來“打擊面”太大。博客的題目叫做《研究生導師沒有權(quán)力在學生的每篇文章上署名》。我自己是堅持這么做的。為了這個博客文章,我還做了點準備,就是將三十年來跟我工作過的研究生在做學生期間發(fā)表的沒有我名字的文章搜集了一個清單,準備作為附件放在博客后面。清單里面大概有80多篇文章。我自己的科學文章總數(shù)到現(xiàn)在是150篇左右。這件事跟老師的風格和所在學科有一些關(guān)系。我一開始就跟學生講,我如果沒有做過實質(zhì)貢獻就不在文章上署名。跟我一塊署名的文章,你要吃點虧,因為我署名的文章是要下功夫的,除非反復地摳過、驗算過,絕不輕易署名,因此時間會拖得比較久。我的學生沒有一個人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把我的名字寫上。有人在第一次不知道的時候干過,文章拿來給我看的時候,我馬上劃掉。所以現(xiàn)在我一開始就講清楚,你們做出什么結(jié)果,跟周圍的同學討論,在我們的周會上講一講,大家找不出碴來了,有的我拿來看過找不出碴來了,你就想辦法送出去跟審稿人打架去。你要送到外國的好雜志,審稿人的意見通常很厲害。要告訴學生,做基礎(chǔ)研究的人,發(fā)文章是成果的重要表現(xiàn)形式,因此你要有“發(fā)表欲”,到時候該發(fā)表就得發(fā)表。但是不能粗制濫造,拿出來的一定要有點實質(zhì)內(nèi)容,要有點新東西。
這里有一條,我們做理論的可能跟做實驗的不一樣。不用學生做勞動力。做實驗的很多學生是勞動力,我不做更多的評論,我文章里的計算是我自己完成的。現(xiàn)在有些程序是學生寫的,我們一塊做的。程序不是我寫的,但是我對這個程序非常熟悉,我手里有這個程序的清單,我前后看過,驗算過、檢驗過。有些事情我還自己寫程序獨立驗算。我在這說一個基本原理,那就是:一個復雜的程序,沒有人敢宣布它是完全正確的。這幾乎是一個定理,你不能宣布這個程序一定是完全對的。我說的這個程序不是非常簡短的,像Hello, world!那樣,一看就看出來。稍微復雜一點的程序里有很多判斷和分岔,假定有一千個判斷,你就有21000種走法。你不可能完全驗算。所以好的程序員,不輕易宣布自己的程序是完全對的。但是你要用基本的數(shù)據(jù)去算,有的時候要有麻雀雖小、五臟俱全的檢驗的數(shù)據(jù),必要的時候甚至要手算,要做到一致。
署名還有個順序問題,我想數(shù)理科學跟生命科學有不同的文化。物理界一般不重視署名順序,通常是按照筆畫的多少或者是循環(huán)署名。生命科學的情況比較傷腦筋,我不予評論。我可以給大家講一個故事。有一個做原子核理論很有名的人叫Weisskopf,他名字的德文原意就是“聰明腦袋”。他的老師Wigner后來拿過諾貝爾獎。他的第一篇文章在導師指導之下寫完了,他寫上Wigner and Weisskpof,拿給 Wigner去看。Wigner看完之后把順序調(diào)了過來,說你的姓是Wei,我的姓是Wig,所以按字母順序你在前我在后。Weisskopf后來在回憶錄里說,從此我在幾乎所有的文章的署名都在最后。大家知道英文名字中W打頭的就不多。這是我們物理學的文化。
關(guān)于鍛煉口頭和書面表達能力的問題,金力同志剛才講了,我想這是培養(yǎng)學生很重要的一個方面?,F(xiàn)在我們有許多孩子不大會講話,這可能是電視帶來的負面影響,講出來的都是電視里的通用的東西。所以要鍛煉,要讓學生有機會在你的組里講。金力說講十二分鐘,在我們小組里可以長一點,三十分鐘四十分鐘。要告訴學生,這種機會難得。十幾二十個人坐在那聽你講,所以你必須認真準備,想好怎么講,然后在那里認真地講。你還要幫助這些學生。前兩天我們彩排一個學生的答辯。彩排完了以后,我跟這個學生講,你說話太過于平淡,沒有抑揚頓挫,雖然是準備過的,但是聽的人容易疲勞。這種事不是一下就能鍛煉出來的,所以你在跟學生一起工作期間要教給他們。這方面我可能對學生有點影響,因為我講課或者表達可以吸引住大家的注意力,這件事也是鍛煉出來的。有人問,你是怎樣做到這樣講話的,我說是共產(chǎn)黨訓練出來的。因為我在學生的時候是學生干部,在北京地安門一帶做店員工人的工作、抗美援朝的宣傳等等。我們中國有一些諺語或成語是貶義的,但是可以反其義而用之。毛主席就曾經(jīng)反用“對牛彈琴”這條成語,說如果放進對牛的尊敬,就只剩下對彈琴者的諷刺了。我經(jīng)常把貶義的成語倒過來用,教育學生,也教育自己。你要“眼高手低”,心里想著大問題,但從手邊的小事做起。你要學會“見什么人說什么話”。這原來是個貶義的詞,但是你在實驗室里的時候,忽然校長或者教育部的人來了,在你的實驗室只呆三分鐘,你得學會在這三分鐘告訴他你在做什么、重要性在哪、創(chuàng)新在哪,你得有這個本事。在會上講10分鐘,跟30分鐘就不同,你得根據(jù)不同的對象,做到說話就有所觸動。文字表達也是一樣。有時候我開玩笑,說我這個導師很多時候其實是英文老師,我改學生的英文花費很多時間。
另外,我還想說一件事,它可能是我們政策的局限。我覺得我們要淡化碩士生教育,加強博士生教育?,F(xiàn)在上大學的越來越多,大學變成越來越多的通識教育。那么進一步深造,要靠研究生教育。說到碩士階段,在我們數(shù)學和物理,只有那些不怎么樣的學生,給他一個碩士學位,結(jié)束下來。真正的好學生都要把博士學位做完。我自己非常怕帶已經(jīng)有了碩士學位,三年里要拿博士學位的學生,我最愿意帶的是五年連貫的直博學生,我想很多人可能都有這種感覺。
還有,當老師的不能太聰明。中國的老話,毛主席也引過的,叫“水至清則無魚,人至察則無徒”。還有“不聾不瞎,不為公婆”。你太聰明了,徒弟就帶出不來了。學生作的一些事你別都盯著。一般情況下,我的研究生誰今天來了,誰今天沒來,或者來得早來得晚,我從來不過問。但是我早就反復說過,我們這個行業(yè)是算總賬的,到了學期末,到了該答辯的時候,你的文章不夠,你拿不出來東西,日子就不好過。所以你平常溜達了兩天我根本不管,但是你一定要做出事來。我順便講一個物理學史上的故事。統(tǒng)計物理學的奠基人之一、奧地利的物理學家叫L. Boltzmann,他帶了一個好徒弟Ehrenfest,是荷蘭人。Ehrenfest帶了一堆好學生,有好幾個拿了諾貝爾獎。其中一個學生叫Fermi,他也帶了不少好學生,包括李政道。Ehrenfest有一個學生叫Uhlenbeck。Uhlenbeck是電子自旋這個概念的提出者之一。后來在他年紀很大的時候,美國物理學會給了他一個物理教學獎,因為他也是一個非常好的老師。領(lǐng)取這個獎的時候,他做了一個演講,題目叫做《我的老師Ehrenfest》。他提到Ehrenfest曾經(jīng)說過,我之所以有這么多好學生,就是因為我自己不聰明。所以我得提醒一句,即使你很聰明,也要收斂一些,不要把學生的毛病都看在眼里。
最后回到我的題目上。做學問還是得老老實實。有些話現(xiàn)在不大說了。我們這代人是學毛澤東思想、學馬列過來的,而且學得很認真,學進了自己的骨血。有兩句毛主席的話,我給大家讀一下:“什么人是老實人,科學家是老實人”;“科學是老老實實的學問,任何一點調(diào)皮都是不行的。我們還是老實一些吧。”
     講完了, 謝謝大家!
 
(本文系郝柏林院士2009年5月25日在復旦大學中青年導師培訓大會上的講話,根據(jù)錄音整理,略有刪節(jié)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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